清明轩地窖的水滴声是顾辞计算时间的唯一依据。
嗒。
第四十二声。
铁链随着他的挣扎发出声响,手腕早已磨得见骨。
他好像...被吊了两天了。
脚尖勉强触地,却使不上力。
双腿早已麻木,膝盖以下又冷又沉。
虽是白日,可地窖里没有一扇窗户,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。
一年了啊... ...
离母亲跳井身亡,沈怀卿爹娘惨死已经过了一年... ...
每次被顾明昱重罚时,他总会想起那晚。
一夜之间,他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。
阿昀死的时候,顾夫人还在,母亲还在,甚至沈怀卿也会挡在他面前。
顾明昱哪怕再恨再怨,也不会真的把他往死里折磨。
后来,顾夫人终究没能熬过丧子之痛,不幸病逝。
顾明昱对顾辞,以及对顾庆海的恨也愈发深厚。
沈家遭遇变故。
沈氏夫妇惨死,沈怀卿下落不明。
他的母亲也在同一天跳井身亡。
护他的三人都没了。
顾明昱彻底住进了清明轩,整日酗酒、发疯,而顾辞成了他唯一的出气筒。
这一次,不过是因为送茶时手抖了一下,茶水溅湿了顾明昱的衣袖。
只听得一句: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废物。”
便被吊在这两天。
这一年,这句话他已经听过不下十次。
而最多的一句是:“阿昀若是还活着,绝不会像你这般没用。”
他想反抗,想问他的大哥自己有什么错。
那些汹涌的委屈哽在喉头,母亲同样葬送在顾家,凭什么所有的罪责都要由他一人背负?
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阿昀被大火吞噬的画面就会在眼前闪现,他自己却完好无损。
于是所有的不甘与怨愤,都化作了认命的沉默。
这些不满,委屈,便成了应该受的。
“放他下来。”
顾明昱的声音从面前传来,顾辞费力抬头,看见兄长的靴尖踩在软垫上。
他下意识往后缩,被绑缚的双手也开始发痛。
一男子上前解开铁链。
顾辞的双脚刚一触地,便像踩在棉花上一般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。
男子慌忙架住他的胳膊,才没让他摔在地上。两人正要往外走,却听见顾明昱冷冷道:“我让你扶他了吗?”
男子愣住,顾辞不想连累旁人,用尽力气推开搀扶着他的男子。
失去支撑的他,膝盖直直砸在地面。这一跪,险些让他昏厥。
顾明昱寻了一张空椅坐下,抬手在额间轻揉。“二弟既然喜欢跪,那便跪着。”
顾辞垂着头,碎发遮住了他发白的脸色。
膝下的疼痛从骨缝里渗出来,可他已经麻木了。
顾明昱懒散地靠在椅背,就这么看着浑身颤栗的顾辞。
半晌,忽然冷笑一声:“怎么?连句话都不会说了?”
顾辞张了张嘴:“大少爷想听什么?”
“听什么?”顾明昱双眸发紧,指尖勾了勾。“过来。”
跪在地上的人皱了皱眉,咬着牙,用膝盖一点点往前挪动。
每挪一寸,膝盖骨便像在刀尖上滚过,疼得他冷汗直冒。
终于挪到顾明昱脚边时,整个人摇摇欲坠,呼吸急促的不成样子。
顾明昱一把拽住他的头顶,逼他抬头,“听你认错!听你求饶!听你说,你这条贱命,根本不配活着!”
顾辞被迫仰着脸,视线模糊中,他看到顾明昱眼底的恨意。
他觉得可笑。
认错?他错在哪儿?错在活着?错在... ...没能替阿昀死在那场大火里?
可他说不出口。
他忽然有些嫉妒,同样都是顾庆海的儿子,同样都是顾明昱的弟弟,为何他却遭父亲冷落,受兄长厌弃。
那大火关他何事?
烛台倒落又不是他所为,凭什么将一切事都怪罪于他!
他恨不得书房走水那日,死的是自己。
这样的话,大哥会不会像现在念着阿昀一般,念着他?
也许...会吧...
人啊...总喜欢念着已经不在世的人。
顾夫人去世,整个顾家大宅为他默哀。而他的母亲没了,却无一人问他难不难受。
包括那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父亲。
不过...
沈怀卿在的话...
一定会抱住他说:顾辞哥哥别难受,你还有我。
可是...
他也不在了。
“是啊...我错了...错在,没能替阿昀死。”顾辞声音很小,却字字清晰。
顾明昱呼吸停滞,猛地站起身,一脚踹在他肩上!
“你也配提阿昀?!”
顾辞被踹得仰倒在地,疼得他双眼发黑。喉间迅速涌出一股腥甜。
“我不配...大少爷就配么?”他咳嗽两声,嗓音沙哑。
“阿昀三岁开蒙,是我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。”
“他怕苦不肯吃药,是我用蜜饯哄着。”
“夜里踢被子,是我一次次起来给他盖好。”
顾明昱的拳头紧拽:“闭嘴!”
可顾辞像是没听见,继续道:“那年花灯节,他非要出去。是我背着他走了三条街...”
“我叫你闭嘴!”顾明昱大怒,半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。
“我做这些时,大少爷你在做什么?父亲在做什么?夫人又在做什么!”
也不知是怎么了,或许是想到了沈怀卿,想到了顾庆海对沈家做的一切。
一时间提到了不该提的人。
他可以埋怨顾庆海,埋怨顾明昱,可他最不该带上一个因此病逝的人。
顾辞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顾夫人对他如何,他比谁都清楚。
他与母亲这些年来,全靠顾夫人的照拂。
但凡顾夫人表现出对他们一丝不满,他们的日子都不会这么好过。
可他现在在做什么?在编排一个已逝之人的不是?
顾明昱的手在发抖,眼底的震惊与痛楚几乎要溢出来:“你... ...”
顾明昱的表情比任何刑罚都让顾辞难堪。
他喉头滚动,挣开顾明昱的手,硬撑着跪直身子,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记狠厉的耳光!
“是我混账!”
这一下打得极重,唇角立刻见了血。顾辞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,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。
随后俯身磕头。
额头贴着地面,再不敢起身。